由于车子变换方向,在麦束堆和烂屋顶后面,看见两个乡下教堂的尖塔,忽左忽右地指着晴空中。这两塔彼此很接近,一个木造,另一个是石造的,刷黄的墙壁,显着大块的斑痕和开口的裂缝。时时望见了地主的住宅,到得小屋串子已经完结,换了围着又低又破的篱垣,好像蔬圃或是菜园的处所,这才分明地站在眼前了。这长到无穷的城堡,看去好像一个跌倒的老弱的残兵。有些是一层楼,也有两层的。在没有周到的保护它的年纪的昏沉的屋顶上,见有两个恰恰相对的望台,都已经歪斜、褪色,曾经刷过的颜色,早已无踪无影了。屋子的墙上,处处露出落了石灰的格子来。这分明是久经了暴雨、旋风、坏天气和秋老虎的侵袭。窗户只有两个是开的,其余的都关着罩窗,或者竟钉上了木板。但连这两个开着的窗也还有一点瞎,一个窗上贴着三角形的蓝色纸。
住宅后面,有一个广大而古老的园子,由宅后穿过村子,通到野地里,虽然也荒凉、芜秽了,但独独有些生气,在这广大的村庄和它那如画的野趣里,显着美妙的风姿。在大自然中,树木的交错的枝梢,繁盛地伸展开来的好像颤动的叶子织成的不整的穹门和碧绿的云,停在晴朗的蔚蓝的天下。一株极大的白桦,被暴风或霹雳折去了树顶,那粗壮的白色的杆子,从这万绿丛中挺然而出,在空中圆得恰如修长美丽的大理石柱一般。但并无柱头,却是很斜的断疤,在雪白的底子上,看去像是一顶帽或者一只黑色的禽鸟。绿闪闪的蛇麻的丛蔓,要从接骨木、山薇、榛树的紧密的拥抱中钻出,延上树干去,终于绕住了一株半裂的白桦。到得一半,它又挂下来了,想抓着别株的树梢,或者将长长的卷须悬在空中,那小钩卷成圆圈,在软风中摇动。受着明朗的阳光的碧林,有几处彼此分离开来,显出黑沉沉的深洞,仿佛一个打着呵欠的怕人的虎口。这是全藏在黑荫中的,在这昏暗的深处依稀可见的东西,人只能猜出是:一条狭窄的小路,一些倒坏了的栏杆,一个快要倒掉的亭子,一株烂空的柳树干,紧靠柳树背后,露着银灰色的树丛,纵横交错地散乱在荒芜中的枯枝和枯叶,还有一株幼小的枫树,把它那碧绿的纷披的叶子伸得远远的,不知道取的是什么路,一枝上竟有一道目光,化为透明的金光灿烂的星,在浓密的昏黑中煌然发闪。园子的尽头,有几株比别的树木长得更高的白杨树,抖动着的树顶上架着几个很大的乌鸦窠。白杨之中,一株有折断的枝条,却还没有全断,带了枯叶凄凉地挂着。总而言之,一切都很美,但这美,单由造化或人力是都不能成就的,大抵只在造化在人类的往往并非故意,也无旨趣的创作上,再用它的凿子加以最后的琢磨,使笨重的东西更生生过来,给它一些轻妙和灵动,洗净那粗浅的整齐和相称,更除去恶劣的缺点和错误,将赤条条的主旨,赫然显在目前,对于生在精炼的洁白和苦痛的严寒之中的一切,灌入神奇的温暖去的时候,这才能够达成。